长安城的那场大雪,下了整整三日。
鹅毛般的雪片从铅灰色的天幕中簌簌落下,无声地覆盖了朱雀大街每一寸青石板路,将这座千年帝都装点成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街边的槐树枝桠被积雪压弯了腰,偶尔有耐寒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过,震落一树琼花。
尽管天寒地冻,长安百姓的热情却丝毫不减。从明德门到承天门,朱雀大街两侧挤满了翘首以盼的人群。孩童骑在父亲的肩头,妇人踮着脚尖,老者被搀扶着站在高处,所有人的目光都热切地望向城门方向。
“来了!来了!”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远处传来沉闷而有节奏的马蹄声,先是零星几点,继而连成一片,如同战鼓擂响。紧接着,一面绣着“沈”字的玄色大纛出现在城门洞中,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我端坐在心爱的墨龙驹上,身披那件跟随我征战多年的玄铁重甲。甲片上凝结的冰霜,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墨龙驹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绪,步伐沉稳而坚定,马蹄踏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寒气无孔不入,透过冰冷的金属甲片,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但我早已习惯了这种寒冷。毕竟,这身象征杀伐与功勋的铠甲,陪伴我的时间,远超过那些放在将军府衣柜深处、落满灰尘的华美宫装。
“沈将军!是沈将军回来了!”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大梁万岁!沈将军威武!”
欢呼声如同浪潮般一波高过一波,几乎要掀翻长安城的天空。有百姓将准备好的花瓣抛向空中,那些脆弱的花瓣在寒风中打了个旋,便混着雪花一同落下,为这支凯旋的队伍铺就了一条别样的道路。
我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那些激动得满面通红的面庞。他们是如此真诚地为我欢呼,为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欢呼。可不知为何,这份炽热的荣耀感,却无法温暖我冰冷的心。
铠甲很沉,压得肩膀生疼。但彼时的我尚不知,这世间最沉的,从来不是有形之物,而是人心。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远方,那座巍峨耸立的皇城在风雪中若隐若现。我知道,他一定在那里,在紫宸殿中,等待着我的凯旋。
萧煜。
这个名字在我心中轻轻滚过,带来一丝微弱的悸动,随即被更深的寒意取代。
队伍缓缓前行,终于来到了皇城脚下。我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迎上来的亲兵赵锋。这个跟了我五年的汉子脸上有一道新添的伤疤,从眉骨一直延伸到嘴角,让他原本憨厚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凶悍。
“将军,您的腿...”赵锋担忧地看着我的左膝。那里,旧伤在寒冷的天气中隐隐作痛,让我下马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无妨。”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深吸一口气,我抬步踏上通往紫宸殿的汉白玉台阶。每一步,左膝都传来针扎般的刺痛,但我挺直了背脊,步伐稳健,不让任何人看出端倪。
踏进紫宸殿,仿佛瞬间从凛冬跨入暖春。殿内暖炉烧得极旺,甜腻的龙涎香气几乎凝成实质,缠绕在鼻尖,让人有些透不过气。与殿外的冰天雪地、万民欢呼相比,这里安静得只剩下衣料的摩擦和轻微的环佩叮当声。
殿内早已等候多时的文武百官纷纷侧目。那些目光复杂难辨——有钦佩,有嫉妒,有审视,也有不屑。我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御座前方。
金砖地面光可鉴人,映照出我一身戎装的倒影。我单膝跪地,冰冷的触感即便隔着护膝也能清晰传来。我挺直背脊,如同在军中汇报军情一般,声音平稳,带着久经沙场磨砺出的沙哑:
“臣沈清漪,奉旨北征,历时一载,幸不辱命。此役,斩敌三万七千余,俘获北狄亲王以下官吏一百三十三人,缴获粮草辎重无数。北狄王已遣使携国书,愿割让漠北三城,岁岁朝贡,乞求和平。”
每一个字,都浸染着边关的风沙和将士的鲜血。我的眼角余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御座下首的那个位置。
太子萧煜。
他穿着一身杏黄色的常服,衬得面如冠玉。他姿容闲适地靠着椅背,修长的手指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拇指上那枚价值连城的翡翠扳指。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我,但那种眼神,我太熟悉了——那不是看一个刚刚为他萧家天下浴血奋战的臣子,更不是看一个与他有十年情谊的“故人”,而是在审视一件刚刚呈上来的、沾着血污的战利品,带着一种天生的、居高临下的疏离感。
他似乎从未认真看过我。无论我是得胜归来,接受万民朝拜,还是重伤濒死,被军医从鬼门关拉回。在他眼里,我沈清漪,大概和一把好用的剑、一匹驯服的马,并无本质区别。
“沈爱卿辛苦了,”御座上,皇帝的声音传来,带着帝王惯有的、恰到好处的嘉许,“你乃我大梁之柱石,国之干城。此番又立下不世之功,朕心甚慰。赐御酒,另赏黄金千两,锦缎百匹,东海明珠一斛。”
“谢陛下隆恩。”我依礼叩首,接过内侍躬身递来的金杯。
杯中御酒澄澈,却辛辣无比,滚过喉咙,落入胃中,非但没带来暖意,反而激起一阵寒意。我仰头一饮而尽,将空杯交还内侍。
我试图稳住身形起身,左膝却猛地传来一阵尖锐至极的刺痛,让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是三年前的旧伤了。为了从北狄细作的围困中救出萧煜,我在腊月里刺骨的冰河中,潜伏了整整一夜。寒气入骨,从此落下了病根,每逢阴冷天气,便疼得钻心。
而这细微的晃动,却没有逃过某些人的眼睛。
一声轻嗤,不大,却像一根针,刺破了殿内虚伪的祥和。
随即,萧煜那独有的、带着几分慵懒和戏谑的声音响起,清晰地穿透了距离,精准地钻进我的耳朵:
“沈将军到底是行伍之人,久经沙场,这跪姿……倒是比宫里人更显恭顺扎实。只是……”他刻意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我的左膝,“将军这腿脚,似乎不甚利索?可是在北地受了风寒?”
席间立刻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低低的窃笑。那些目光,或同情,或嘲讽,或幸灾乐祸,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我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上。
我垂着眼,死死握着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旧茧里,用那更尖锐的疼痛,逼退瞬间涌上眼眶的酸涩热意。
他忘了。
他选择性地遗忘了。
遗忘了那一年,在同样寒冷的冰河里,他是如何脸色苍白,浑身湿透,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抓着我的手腕,声音因为恐惧和寒冷而颤抖,对我说:“清漪……撑住……孤不能没有你……”
那时,他眼底那份全然的依赖和惊惶,曾让我这颗在战场上磨砺得冷硬的心,第一次生出了想要不顾一切去保护一个人的柔软。
我曾天真地以为,我这一身戎装,满手血腥,在战场上为他,为大梁劈开一条血路,终能换得他一丝真心看待,能捂热一颗看似冰冷的心。
宴席终散,我不知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通往东宫的那条长长的复道上。
雪下得更大了,密集地打在脸上,融化成冰冷的水珠,从睫毛上滑落,模糊了视线。复道两侧的红墙被积雪覆盖,失去了往日鲜艳的色彩,如同我此刻的心境,一片灰白。
我想问他,想得到一个答案。是否还记得当年冰河中的生死与共?是否对我,终究有那么一丝一毫,不同于其他臣子,甚至不同于他东宫里那些精心豢养的金丝雀般的情愫?
远远地,他来了。
披着华贵无比的玄狐大氅,身姿挺拔,在雪地上投下一道修长而孤冷的影子。风雪似乎都为他让路,他步履从容,比这漫天飞雪更显寒意逼人。
他在我面前停下脚步。目光先是落在我肩甲上未化的雪,又扫过我被寒气浸得发青的脸,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没有丝毫久别重逢的波动,只有毫不掩饰的嫌恶和……不耐。
“沈清漪。”他开口,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比这腊月的风更刺骨,“你如今位高权重,更该谨守臣子的本分。莫要再动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平白……惹人笑话,也失了体统。”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但他似乎觉得还不够。
他忽然微微倾身,靠得极近,那带着龙涎香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温热,却让我如坠冰窟。他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却字字诛心的音量,清晰地说道:
“你这种女人,满手血腥,只知打杀,浑身上下哪有半点闺阁女子的温婉?这辈子,能远远看着孤,已是孤念在往日情分上的恩赐。”
他轻笑一声,带着无尽的嘲讽。
“说到底,你只配——跪着给孤擦剑。”
风雪声,心跳声,似乎在那一刻,全都消失了。
世界一片寂静,只剩下他冰冷刻骨的话语,和我左膝上那阵撕心裂肺、几乎要让我跪倒的剧痛。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冻住的雕像。看着他直起身,毫不留恋地转身,那玄色大氅的下摆卷起细碎的雪沫,决绝地消失在朱红宫门之后,没有一丝迟疑。
膝盖的旧伤疼得我浑身发冷,牙齿都在打颤。但比身体更冷的,是心口那片瞬间荒芜、再也捂不热的冰凉。
原来,我沈清漪十年沙场浴血,无数次九死一生,用命换来的赫赫战功和无上荣宠,在他太子萧煜的眼里,自始至终,都只配做一个……
擦剑的奴仆。
那一刻的清醒,如同这殿外的风雪,冷得刺骨,却也明白得彻底。
我不知在雪地里站了多久,直到浑身冰冷,几乎失去知觉,才被寻来的赵锋找到。
“将军!您怎么在这儿站着?这么大的雪,您的腿……”赵锋急忙解下自己的披风想给我披上,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扶着我,一步步走向宫门。每走一步,左膝都传来刺骨的疼痛,但比起心口的寒意,这肉体的疼痛反而算不得什么了。
回到将军府时,夜已深沉。府邸一如既往地冷清。老管家沈伯提着灯笼等在门口,看到我浑身湿透、面色苍白的模样,心疼得直跺脚。
“小姐,您这是何苦啊……”他哽咽着,仍习惯用我未出阁时的称呼。
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沐浴更衣后,我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窗外,雪依旧下个不停,将庭院中的假山、枯树都盖上了厚厚的白毯。房间里炭火烧得很旺,但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案几上,放着一把剑。那是萧煜十六岁生辰时,我跑遍了整个长安城的兵器铺,才寻来的一块玄铁,又求了最好的铸剑师傅,花了三个月时间打造而成。剑身流畅,锋利无比,我曾视若珍宝。
如今看来,却是如此讽刺。
我伸手抚过冰凉的剑身,指尖传来的寒意让我打了个冷颤。
“只配擦剑……”我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忽然觉得无比可笑。
十年。我从一个懵懂少女,成长为威震一方的镇北将军。这十年间,我为他挡过明枪暗箭,为他平定边关战乱,为他稳固太子之位殚精竭虑。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几乎每一道都与他有关。
可最终,只换来了这样一句评价。
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出,不是放声痛哭,而是无声的泪流满面。泪水滴落在剑身上,迅速凝结成冰。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我清醒。
够了,沈清漪。真的够了。
为一个永远看不见你真心的人付出真心,为一个永远觉得你理所应当的人拼尽全力,是这世间最愚蠢的事。
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既然我的真心在他眼中一文不值,那我也不必再苦苦执着。这身戎装,这身武艺,这条性命,该为真正值得的人和事而活。
我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磨墨蘸笔。
是时候,为自己谋划一条新的出路了。
1 雪夜诛心
那夜从东宫回来,我便病倒了。
或许是连日奔波劳顿,或许是雪夜寒风侵体,又或许是……萧煜那几句诛心之言,彻底冻伤了我强撑多年的心脉。我在将军府那间空旷冷清的卧房里,昏昏沉沉地躺了好几日。
高烧如野火燎原,反复灼烧着我的意识。眼前光怪陆离,时而闪现边关血战的惨烈——箭矢呼啸,刀剑碰撞,战友倒下的身影,鲜血染红黄沙的刺目;时而是父亲临终前嘱我“忠君报国、光耀门楣”的殷切目光,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气息微弱却字字千钧;但最多的,还是萧煜那双冷漠的、带着讥诮的桃花眼,和他那句如同梦魇般盘旋不去的“只配擦剑”。
有时,高烧的幻境又会变得格外温柔。我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春日,皇家猎场,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那时我还不是将军,只是个跟着父亲进宫、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将门少女。一只失控的猛虎突然冲破了护卫的防线,直扑向当时还是翩翩少年郎的萧煜。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我几乎是本能地拔出随身短刃,冲了上去……虽然后来知道那猛虎早已被做了手脚,并非全然野生,但那一刻,他看向我的眼神,是真真切切的惊愕、感激,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清漪,你没事吧?”少年太子扶住气喘吁吁、手臂被虎爪划伤的我,声音里带着真实的关切。那个瞬间,他眼底的暖意,曾让我怦然心动,以为那就是一生所向。
可幻境终究是幻境,很快便被更深的寒意取代。冰河刺骨的冷,他紧紧抓住我手腕的依赖,与他如今轻描淡写的遗忘和嘲讽,交织在一起,形成最尖锐的讽刺,撕扯着我本就脆弱的神志。
意识模糊间,我甚至生出一种荒谬的念头:若真就此一病不起,或许也是一种解脱。至少,不用再拖着这满身伤疤,去面对那令人窒息的朝堂倾轧,不用再怀抱那早已被践踏成泥的不切实际的妄想,更不用……亲眼见证他与别人的十里红妆。
“小姐,喝点参汤吧,您这样熬着,身子怎么受得了……”贴身侍女云袖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是我从边关带回来的孤女,性子沉静,此刻却也慌了神。
我勉强睁开眼,看到云袖红肿的双眼和沈伯担忧的面容,心中一阵涩然。将军府不能倒,沈家不能倒。我若倒了,这些依靠我的人又当如何?
靠着这股意念和顽强的底子,几天后,高烧终于渐渐退去。虽然浑身依旧酸软无力,左膝的旧伤在病中更是疼得钻心,但我总算能勉强倚着床头,喝下几口苦涩的药汁和温热的参汤。
就在我精神稍济,能靠着软枕坐起身时,两道消息几乎同时传来,像惊雷般炸响在沉寂的将军府。
一是八百里加急军报:北境残余狄寇不甘失败,趁我主力回朝、边防相对空虚之际,由几个漏网的部落头人集结残部,频繁骚扰边境城镇,烧杀抢掠,气焰嚣张,已有数个村庄遭殃,边关告急。
另一道,则是从京中权贵圈子里悄然流传开的、尚未正式公布却已近乎人尽皆知的“喜讯”——太子萧煜,不日将与丞相嫡女柳如烟定亲。据说皇后对这位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的柳家小姐十分中意,已在宫中多次召见,赏赐丰厚。此事在贵族女眷的茶会诗社中已被传为美谈,只待钦天监选定吉日,便可正式下诏。
柳如烟。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我一下。京城第一才女,素有“弱柳扶风”之态,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诗词歌赋信手拈来,是那种被养在锦绣堆里、需要精心呵护的娇贵花朵,言行举止皆符合皇室对未来国母的一切想象。是我这种在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双手布满厚茧、连梳个复杂发髻都嫌麻烦的女将军,永远也模仿不来的闺阁典范。
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我出乎意料地平静。心中那片因高烧而灼热的荒原,仿佛被一场冰冷的冬雨彻底浇透,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也好。这样也好。他终于找到了配得上他太子身份、能母仪天下的女子。而我,也该彻底斩断这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妄念了。
我没有丝毫犹豫,甚至不顾老军医“旧伤未愈,邪寒入体,需静养至少一月”的严厉劝阻,强撑着虚弱不堪的身体下地。双腿落地时一阵发软,几乎栽倒,幸得云袖及时扶住。
“小姐!您这是何苦!”云袖急得直掉眼泪。
“替我更衣,备朝服。”我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要进宫面圣。”
我需要离开长安。迫切需要。这片繁华之地,每一口空气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压抑。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哪怕马革裹尸,也好过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自己十年痴恋,最终沦为全城茶余饭后的笑柄,好过在这里感受那无处不在的、关于太子良娣的议论和同情的目光。也许,那片熟悉的黄沙朔风,才是我沈清漪真正的归宿,是我最后的尊严所在。
皇帝在御书房召见了我。他看着我苍白消瘦、几乎站立不稳、需要内侍暗中搀扶才能勉强维持仪态的模样,目光在我明显不利索的左腿上停留片刻,眉头微蹙,略有迟疑:“爱卿,你的身体……朕听闻你回府后就病倒了,边关军报虽急,但朕亦可派他人前往。”
“陛下,”我推开内侍的手,强提着一口气,跪伏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异常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北狄猖狂,屠戮我大梁子民,边境百姓苦不堪言。臣身为镇北将军,守土有责,岂能因区区小伤,坐视不理?且臣熟悉北境地形与狄寇习性,由臣前往,可最快平定乱局,减少将士伤亡。恳请陛下准臣出征,必荡平寇患,扬我国威!”
我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御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鎏金熏炉里龙涎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皇帝凝视着我,目光深邃,仿佛要看穿我强装的镇定下隐藏的真实情绪。他或许知道我与太子之间的纠葛,或许也听到了那些风言风语,但最终,他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既如此……朕准奏。沈爱卿,保重身体,朕在长安,等你凯旋。”
“谢陛下!”我再次叩首,心中一块巨石落地,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空虚。
离京那日,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铅灰色幕布,低低地压着整座城市,让人喘不过气。没有百姓夹道欢送,只有零星几个官员在城门口例行公事地践行。我骑着墨龙驹,穿着一身半旧的戎装,左膝用厚厚的绷带紧紧缠住,仍隐隐作痛。
穿过依旧喧闹的街市,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辘辘声、小贩的叫卖声、茶馆里说书人的醒木声交织在一起。隐约间,能听到飘来的议论片段:
“……听说了吗?太子殿下和柳小姐真是天作之合啊……”
“是啊,柳小姐那才情品貌,将来定是位贤德的国母……”
“比起某些只会打打杀杀的……唉,终究是云泥之别……”
我勒住马缰,缓缓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在铅灰色天幕下巍峨耸立、金碧辉煌的宫城。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琉璃瓦上反射出冰冷而遥远的光。心中竟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此去,若能马革裹尸,马革裹尸,或许真是最好的结局。用一场尽忠职守的死亡,为这荒唐的十年,画上一个还算体面的句号。至少,不必亲眼目睹那场属于他和别人的盛世婚典。
“将军,时辰不早,该出发了。”赵锋在一旁低声提醒,他的眼中满是担忧。
我收回目光,轻轻一夹马腹:“出发。”
队伍沉默地向北而行,将长安城的繁华与喧嚣,连同那些刻骨的伤痛和不堪的过往,远远地抛在了身后。风雪再次降临,模糊了前方的道路,也模糊了我的视线。
边关的战事,比预想的更为惨烈和棘手。北狄人像是被逼到绝境的饿狼,失去了王庭的约束,反而更加疯狂反扑。他们化整为零,利用对地形的熟悉,不断偷袭粮道、骚扰边镇,手段残忍,行动飘忽。
我拖着并未痊愈的伤腿,日夜督战,研判军情,常常彻夜不眠。左膝的旧伤在边关苦寒的天气下,疼痛日益加剧,但我刻意忽略了它,仿佛只有战场上激烈的拼杀、殚精竭虑的谋划和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才能暂时麻痹那颗千疮百孔、空空荡荡的心。
我亲自带领精锐小队勘察地形,设计埋伏,一次次击退狄寇的进攻。每一次挥刀,每一次策马冲锋,都像是在与过去的自己告别,像是在用敌人的鲜血祭奠我那死去的痴心妄想。
在一次激烈的突围战中,我们精心布置的诱敌深入之策奏效,狄寇一支主力被引入峡谷包围圈。然而,负责诱敌的先锋营在撤退时被一股狡猾的狄寇重兵截断后路,陷入重围,情势危急。
“将军!让末将带人去救!”副将请命。
“来不及了!”我看着远处山谷中扬起的烟尘和隐约传来的喊杀声,毫不犹豫地抓起长枪,“亲卫队,随我来!”
我率亲卫直插敌阵中心,试图撕开一道口子。墨龙驹似乎感受到我的决绝,长嘶一声,奋蹄冲入敌群。长枪如龙,所向披靡,鲜血不断溅上我的铠甲和脸颊,温热而腥咸。
混战中,一支淬了毒的冷箭,如同暗处窥伺的毒蛇,刁钻至极,抓住我一个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带着凄厉的尖啸,精准地射中了我左膝的旧伤处!
“呃!”剧痛瞬间席卷全身,那箭头上涂抹的毒性带着阴寒,顺着血液迅速蔓延。我眼前一黑,胸口烦恶欲呕,几乎从马背上栽下。
“将军!”是跟了我多年的亲卫队长赵锋,他红着眼睛,嘶吼着如同疯虎,不顾自身安危,拼命杀开一条血路,冲到我身边,用身体死死护住我,“保护将军!撤退!”
亲卫们拼死抵抗,用血肉之躯筑起屏障。赵锋一把将我拉到他的马上,自己背后却连中数刀,鲜血瞬间染红了战袍。他咬紧牙关,嘶吼着,带着我一路冲杀,拼着一身重伤才将我抢回大营。
军帐内,油灯昏暗,跳动的火苗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随军医官看着我被抬回来时那再次皮开肉绽、甚至因毒箭而隐隐发黑的膝盖,眉头紧锁,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帐中气氛压抑得可怕,将领们看着我的伤腿,眼中满是痛心和愤怒。
“将军,箭毒凶猛,已侵入旧创,腐肉必须立刻剜去,否则……毒性攻心,性命难保。”医官的声音沉重。
我额上冷汗涔涔,嘴唇因失血和疼痛而苍白干裂。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没有麻沸散,剜肉刮骨之痛,如同凌迟。
我点了点头,示意医官动手,然后将一块干净的软木死死咬在口中。
刀刃割开皮肉、刮过骨骼的触感,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每一次切割,都让我浑身控制不住地痉挛,汗水如同溪流般从额头涌出,瞬间浸透了厚重的战袍和内衫。
我死死咬着软木,牙龈被硌出深深的血痕,咸腥的血味充满口腔,硬是一声未吭。身体的极致痛苦,奇异地压制了心口那片空洞的茫然和钝痛。至少,这种痛是真实的,是可以通过意志去抗衡的,是可以清晰感受到“活着”的。
就在我伤势最重,高烧反复,整个人在鬼门关前徘徊,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之时,京中来了八百里加急。不是陛下慰问伤势的圣旨,也不是兵部关于增援或下一步战略的指令。
是太子萧煜的私人手谕。
信使风尘仆仆,脸上还带着一路疾驰的疲惫,却仍恭敬地捧上了一个与军营格格不入的、极其精致的紫檀木盒。帐中副将、军医们都以为是什么救命的良药或是陛下的特殊恩赏,眼神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期盼。
我挣扎着靠坐在床头,脸色苍白如纸,费力地打开那只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木盒。然而,里面并非想象中的宫廷御制金疮药或解毒圣品。
映入眼帘的,是一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裙。料子是极其名贵的湖蓝色软烟罗,光滑如水,在昏暗的军帐中泛着幽微的、冰冷的光泽。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繁复精致的缠枝莲花图案,雅致非常,一看便知是出自宫内顶尖绣娘之手。旁边,放着一封短信,封口端端正正地盖着东宫的印鉴。
我指尖微颤,几乎握不住那薄薄的信纸。展开,上面是萧煜那熟悉的、凌厉张扬的字迹,只有寥寥数语,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直插心窝:
「闻卿又建奇功,甚慰。孤不日大婚,盼卿携此战最珍贵之战利品,于婚仪前返京,献于殿前,以增光彩。此裳,赏卿观礼之用。」
“最珍贵之战利品?”我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是北狄王庭那颗象征权力更迭、我们付出惨重代价才夺来的狼首玺印?还是……我这条在他看来早已无足轻重、却刚刚从鬼门关捡回来、奄奄一息的命?
而这套华美无比、轻薄柔软的宫装,更像是一个淬了毒的嘲讽!他明知我常年征战,身上大小伤疤无数,尤其是左膝,刚刚经历剜肉去毒,伤口狰狞可怖,布满了缝合的线迹,如何能穿得了这种需要轻盈体态、旨在凸显女子柔美风姿的衣裙?
他让我,大梁的镇北将军,穿着这身不伦不类、与军营血火格格不入的宫装,拖着一条几乎废掉、每走一步都钻心疼痛的腿,去参加他和柳如烟的婚礼?献上我和将士们用命换来的战利品,只为给他的大喜之日“增光添彩”?
“呵……”我看着那件在昏暗灯光下依旧难掩华美的衣裙,又伸手摸了摸放在床边矮几上、那套沾染着血污、泥土和风沙痕迹、冰冷而坚实的玄铁战甲。
忽然,我就控制不住地低低笑了起来。
起初是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闷笑,接着笑声越来越大,带着无法言说的荒诞、凄厉和自嘲,笑得浑身伤口都在剧痛,笑得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信纸上,晕开了那凌厉绝情的笔迹,也滴落在湖蓝色的柔软衣料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帐中诸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赵锋挣扎着想从病榻上起来,担忧地上前一步:“将军……您……”
我摆摆手,止住了那令人心酸的笑声,只剩下肩膀无法抑制的轻微颤抖。泪水模糊的视线里,那件湖蓝色的宫装变得扭曲而刺眼,像一张嘲讽的大网,将我紧紧缠绕。
原来,不爱一个人,真的可以残忍到如此地步。可以视你的付出为理所当然,视你的伤痛为无物,甚至在你最脆弱的时候,还不忘递上一把盐,提醒你的卑微和不堪。
原来,我所以为的十年相伴,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漫长而廉价的利用。
2 东宫之辱
我终究还是去了。
像完成一个荒谬的、对自己最后的刑罚。或许是心底深处那最后一丝不甘驱使,或许是身为臣子无法违逆的惯性,又或许,只是想亲眼见证自己的痴心妄想是如何彻底落幕,好让这一切有个了断。
拖着那条在边关新伤叠旧伤、经过剐肉去毒后几乎彻底废掉的左腿,每一次弯曲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怀里揣着那枚冰凉沉重的狼首玺印——这份他用“最珍贵战利品”名义索要的“贺礼”。我甚至能感觉到玺印上狼首雕刻的纹路,冰冷地硌着我的胸口,如同他给予我的每一次伤害,清晰而深刻。
我日夜兼程,不敢有片刻停歇,将大队人马甩在身后,只带着赵锋等数名伤势稍轻的亲卫,一路换马不换人,风餐露宿。左膝的伤口在颠簸中再次破裂渗血,将厚厚的绷带染成暗红色,高烧也反复袭来,但我只是用冰冷的雪水擦一把脸,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终于,在太子大婚的前夜,顶着漫天呼啸的风雪,我单骑冲入了长安城门。没有回那个冷清得如同摆设、积满了灰尘的将军府,我直接调转马头,奔向皇城。
宫门守卫看到我一身染血未换、破旧不堪的戎装,看到我脸上几乎脱相的憔悴和苍白,看到我左腿不自然弯曲、几乎无法靠自身力量站稳的狼狈,眼中闪过惊诧、怜悯,甚至是一丝恐惧,却也不敢阻拦这位刚刚在北方再次立下大功、却形同鬼魅的镇北将军。
东宫内外,已是一片刺目的、令人窒息的红。
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像一只只充血的眼睛,在风雪中摇曳。红色的绸缎从高高的宫檐垂落,在寒风中飘荡,如同流淌的鲜血。连宫人们匆忙来往的脚步都带着一股虚浮的喜气,每个人脸上都堆着格式化的笑容,那笑容却像一张张僵硬的面具,映照着我这一身征尘、疲惫与伤痛,显得格外诡异和格格不入。
每向前走一步,左膝都传来钻心的剧痛,像是有一把钝刀在骨头缝里反复剐蹭,又像是被浸入冰水,寒意直透骨髓。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紧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又被殿外凛冽的寒风一吹,冻得人四肢百骸都在打颤,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
但我挺直了背脊,用残存的意志和那身破旧戎装赋予我的最后尊严支撑着,不能倒在这里,至少,不能倒在他和他的新娘面前,不能让他看到我最后的狼狈。
在殿外风雪中等了许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通传的内侍才慢悠悠地出来,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用一种混杂着怜悯、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轻蔑的语气,拖长了调子说:“殿下宣沈将军进殿。”
踏入东宫正殿,一股与边关苦寒截然不同的、暖融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恍如两个世界。殿内烛火通明,成百上千支儿臂粗的红烛燃烧着,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也晃得我本就昏沉的眼前阵阵发晕,几乎要站立不稳。
殿内温暖如春,我却感觉比殿外的冰天雪地更冷。
萧煜正站在一面巨大的落地铜镜前,由几名内侍宫女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试穿明日大婚的吉服。
那吉服是极其正统、耀眼的大红色,用金线绣着张牙舞爪、栩栩如生的龙蟒图案,在烛光下流光溢彩,华贵逼人。而他身侧的那个人——
柳如烟。
她也穿着一身同样大红的新娘嫁衣,凤冠霞帔,珠翠环绕。她身量娇小玲珑,站在挺拔的萧煜身边,更显得弱不禁风,我见犹怜。此刻,她正微微仰着头,看着镜中英挺非凡的未婚夫,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倾慕与温柔。脸颊绯红,唇角含羞带怯地弯着,那是沉浸在巨大幸福和期待中的女人才会有的光彩,纯粹而刺眼。
萧煜微微侧头,低头与她说着什么。距离有些远,我听不清内容,但我清晰地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那是我追随他十年,在战场、在朝堂、在无数个或危急或平常的时刻,都从未得到过的缱绻、耐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他看着她,眼神柔软得像一池被春风吹皱的温水,与平日里看我时的冷漠、审视、讥诮,判若两人。
“咔嚓——”
我仿佛听到了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那温暖刺目的画面面前,彻底碎裂的声响。不是剧烈的爆炸,而是像千年寒冰终于承受不住暖流的侵蚀,悄然蔓延开无数裂纹,然后,哗啦一声,彻底分崩离析,化为齑粉。
左膝的旧伤疤在这一刻仿佛被无形的手生生撕裂,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流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直冲头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然后毫不留情地狠狠撕开!
最后一点残存的、关于萧煜的、微不足道的暖意和自欺欺人的期待,在这一幕面前,啪地一声,碎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渣滓都不剩。连同这十年来,所有的痴心妄想、所有的委屈不甘、所有在战场上靠回忆他或许存在过的一丝温情而强撑下来的骄傲与坚持,在这一刻,统统化为了冰冷的尘埃,被这殿内暖融甜腻的香风轻轻一吹,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原来,心死,真的只需要一个瞬间。原来,他不是天生冷漠,只是他的温暖,从未舍得给予我分毫。
我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那或许有的痛楚、绝望或是空洞,用干涩得发疼的喉咙,发出嘶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声音:“殿下,北狄王庭狼首玺印在此,臣……奉旨献上。恭贺殿下大婚之喜。”
我双手恭敬地奉上那只装着玺印的、毫不起眼的木匣,姿态恭顺,如同最标准、最没有灵魂的臣子。
萧煜终于将目光从柳如烟身上移开,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我手中那与殿内奢华格格不入的木匣,甚至连伸手接过的兴趣都没有,只随意地对旁边的内侍挥了挥手,如同打发一个送来无关紧要物品的仆从:“放下吧。”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我苍白憔悴、几乎脱形的脸上停留超过一息,便又转向了柳如烟,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带着商量的口吻,与方才对我的淡漠判若两人:“如烟,你看这腰身,是否还需让尚衣局再收紧一分?明日大典,关乎国体,需得万分妥帖才好。”
他似乎终于想起殿下还跪着一个刚刚为他奔波千里、从鬼门关爬回来献上“贺礼”的臣子,仿佛才注意到我的存在,淡淡地补充了一句,语气轻飘得像在谈论今日的雪有多大:
“沈将军辛苦了。明日孤大婚,典礼冗长,你腿脚不便,脸色也……不佳,就不必来殿前行礼凑热闹了。”
他顿了顿,说出最后那句将我最后一丝尊严也踩入泥泞、碾得粉碎的话:
“免得……冲撞了喜气,不吉利。”
冲撞喜气。不吉利。
原来,我这一身伤疤,满心赤诚,十年征战沙场、九死一生换来的所谓“赫赫战功”,在他人生最重要的时刻,只是一种需要避讳的、不祥的冲撞。我连出现在他婚礼现场的资格,都没有。
喉咙里猛地涌上一股腥甜,被我强行咽下,那铁锈般的味道充斥口腔。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依着臣礼,将木匣轻轻放在冰凉刺骨的金砖地面上,然后,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依靠右腿的支撑,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左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转身。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踩在自己破碎的心尖上。背后的世界,是他与未来太子妃的低语轻笑,是宫人们小心翼翼的奉承,是满室熏人欲醉的暖香和刺目的红……这一切,都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背心,比膝上的伤口更痛千百倍。
一步步挪出那扇象征着无上荣宠却也无比压抑的殿门,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如同冰冷的耳光,狠狠扇在我滚烫的脸上。强撑的精神在这一刻彻底崩塌,腿上的剧痛、连日的疲惫、心死的绝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淹没。
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左膝再也无法支撑,眼看就要重重摔在冰冷的、积着薄雪的汉白玉石阶上。
完了。我闭上眼,准备迎接这最后的、预料之中的痛楚,或许,就这样结束也好,在这离他大喜之地不远的地方,彻底解脱……
然而,预料中的冰冷和坚硬并未到来。
我落入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一股清冽的、带着冬日松针般干净凛冽气息的味道,强势地驱散了我鼻尖萦绕不去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龙涎香气,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
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托住了我下坠的身形,那力道恰到好处,既阻止了我摔倒,又并未过分逾越。
我勉强抬起头,视线模糊涣散,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那眸色沉静无波,却仿佛能洞悉一切世情,看穿我所有的狼狈、痛苦和绝望。
是摄政王,萧玦。
他是先帝幼子,当今圣上最小的弟弟,虽年纪不过三十,却已位高权重,平日深居简出,气质沉稳如山岳,令人望而生畏。即便在皇室宗亲中,他也是个特殊的存在,与太子一系并非全然和睦。
此刻,他并未穿着象征身份的亲王蟒袍,仅是一身简约的墨色常服,腰间束着同色腰带,更显得肩宽腰窄,气度内敛而逼人。风雪掠过他刀削般棱角分明的侧脸,他却恍若未觉。
他没有说话,没有询问,甚至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惊讶。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眸里,在掠过我苍白脸色和无法站立的左腿时,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情绪——不是同情,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了然与沉郁。
他只是用那条手臂稳健地扶住我摇摇欲坠、瑟瑟发抖的身形,然后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身上那件看似普通、实则用料极为讲究、内里衬着珍贵紫貂皮的墨色绣金云纹大氅,动作迅捷却异常轻柔,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仔细地、严实地裹住了我冰冷得不停发抖的、只穿着单薄戎装的身躯。
大氅上还残留着他身体的温度,以及那令人安心的、淡淡的松木冷香,将我紧紧包裹,仿佛一瞬间隔绝了外界的风雪严寒,也隔绝了身后那片刺目的红和令人心死的喧嚣。
“沈将军,”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在这寂静的、只有风雪呼啸的深宫夜里,有一种奇异的、抚平人心褶皱的力量,仿佛能穿透所有伪装,直达内心最深的疲惫与委屈,“你的膝盖,”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扫过我疼痛难忍、微微颤抖的左膝,语气平静却字字千钧,清晰地敲打在我的心上:
“在战场上,是为了抵住大梁的万里江山社稷,不让外敌侵扰分毫;在朝堂上,是为了承载天下万民之重负,不负君王百姓所托。”
他没有问我为何如此狼狈不堪地出现在东宫外,没有一句虚伪的客套安慰,甚至没有对近在咫尺的东宫内的喜庆喧嚣有任何评论。他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一个我披甲征战多年,却几乎快要被屈辱和情爱蒙蔽、忘记了的事实。
可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像一道凌厉却温暖的阳光,瞬间劈开了我心中积压多年、厚重如山的阴霾、屈辱和不甘!仿佛有人终于看穿了我坚硬铠甲下所有的脆弱与坚守,并告诉我,我的尊严和价值,本不该被如此轻贱地践踏,我的一切付出,自有其更崇高的意义。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歇斯底里的痛哭,而是无声的、无法抑制的泪流满面。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在漫长的、几乎要将人冻毙的寒冬里,终于有人递来了一盆灼热的炭火;在无边的、令人绝望的黑暗中,终于看到了一缕真实而温暖的微光。
我终于被人“看到”了。不是作为一件好用的工具,不是作为一个痴心妄想的笑话,而是被真正地,作为一个“人”,一个有着独立尊严、有价值、会受伤、也需要被认可的“人”,看到了我的痛苦、我的价值、我的委屈。
我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滚烫的泪水划过冰冷麻木的脸颊,滴落在他墨色的大氅上,瞬间晕开深色的水渍。
萧玦也没有再说话,他没有试图安慰,也没有任何逾矩的动作。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用他宽阔的肩膀和那件带着体温与松香的大氅,为我牢牢挡住了身后东宫那片刺目的、令人心碎的红光,以及,这世间所有的风雪与严寒。
在那片松木冷香的包裹中,在那片刻的、难得的庇护下,我几乎冻僵的心,似乎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复苏的暖意。
3 心死如灰
那日,我是如何回到将军府的,记忆已然模糊。只依稀记得是摄政王萧玦唤来了他信得过的侍卫,用一顶不起眼的软轿,悄无声息地将我从那个风雪交加、尊严扫地的宫门角落送回了沈府。
我甚至不记得是否向他道了谢,或许有,或许只是麻木地任由安排。唯一清晰的,是身上始终裹着的那件墨色大氅,以及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的清冽松香,那味道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在最初浑浑噩噩的日子里,勉强将我从彻底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回府后,我便以“旧伤复发,邪寒入体,需长期静心调养”为由,让老管家沈伯向兵部和宫里递了告假的折子。措辞恭谨,理由充分,让人挑不出错处。
将军府那两扇许久未曾彻底闭合的朱红大门,第一次沉沉地关紧,落下了沉重的铜锁。门前的石狮子仿佛也染上了主人的沉寂,默然注视着偶尔路过、探头探脑的身影。
我将一切访客——无论是真心探病还是假意试探的朝中同僚、皇室宗亲,甚至是东宫那边假惺惺派来询问“伤势”的内侍——都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长安城所有的试探、流言与即将到来的婚典风波,都被我决绝地隔绝在那扇门外。
府内,一时寂静得只能听见雪花落在枯枝上的簌簌声,以及我偶尔压抑不住的、因膝盖剧痛而抽气的声音。我遣散了大部分仆役,只留下几个跟随父亲多年的老人和绝对忠心的云袖。
偌大的府邸,更显空旷冷清,仿佛一座被遗忘的孤岛。
每日,生活变得极其规律,甚至可称得上刻板。清晨,在左膝熟悉的钝痛中醒来,由云袖伺候着洗漱,服用军医留下的、味道苦涩的汤药。
然后便是漫长的换药过程。揭开层层绷带,露出膝盖上那个狰狞的伤口——箭伤叠着旧疤,皮肉扭曲,颜色深紫,虽然伤口在愈合,但阴寒入骨的痛楚却缠绵不去。
每一次清洗、上药,都如同再次经历一次小型的酷刑,冷汗浸透鬓发,但我始终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之后,我便长时间地坐在临窗的暖榻上。窗外是枯寂的庭院,积雪覆盖了假山、池塘和枯萎的花草,一片白茫茫。
我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看着雪落,看着雪停,看着积雪在阳光下慢慢融化,又看着新的雪花再次覆盖。目光空洞,思绪却时而纷乱如麻,时而一片空白。
太子大婚的盛况,还是如同无孔不入的风,终究透过厚重的门缝、经由每日外出采买的沈伯那忧心忡忡的只言片语,隐约地传了进来。
如何的十里红妆铺满了从相府到东宫的整条朱雀长街,如何的帝后满面欣慰、接受万民朝拜,太子与太子妃在典礼上是如何的般配登对、鹣鲽情深,柳如烟是如何的仪态万方、举止得体……沈伯说得小心翼翼,不时观察我的脸色,生怕刺激到我。
若在从前,每一个字都会像淬了毒的针,扎得我心痛难忍,妒恨交加。可如今,我听着,心中却如同一潭被冰封的死水,惊不起半点波澜。那个曾让我魂牵梦绕、痛彻心扉的名字——“萧煜”,如今听在耳中,竟遥远模糊得像在听一出与己无关的戏文,戏里的悲欢离合,再也激不起我心中一丝爱憎。连带着那位素未谋面的太子妃柳如烟,我也生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她只是戏文里一个必然存在的、符号般的角色。
哀莫大于心死。我的心,大约真的已经在那东宫暖阁之外、风雪交加的石阶上,彻底冻僵、碎裂,然后化为了尘埃。
在我这般近乎自我放逐的沉寂日子里,萧玦偶尔会来。
他来得并不频繁,总是挑着夕阳西下、暮色四合或是月色初升、万籁俱寂的时分,轻车简从,最多只带一两名贴身侍卫,悄然叩响将军府的侧门。他没有一次以摄政王的身份施施然驾临,递帖子、等通传,更像是……一位顺路来访的、体贴的故交,不愿惊扰主人的静养。
有时,他会带来一些连宫中御医都未必能寻到的、针对陈旧骨伤有奇效的膏药,药材珍贵,气味清苦,但敷上后膝盖的阴寒痛楚竟真的能缓解几分;有时,是几本失传已久的孤本兵书,或是几卷记录边陲异域风物人情的志怪游记,书页泛黄,却为我打开了另一扇窥探世界的窗户;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拎着一壶新茶,茶叶或许并非顶级,却总有一股独特的清冽香气,如同他这个人。
他从不提波谲云诡的朝堂纷争,也绝口不问我和太子之间那些不堪的过往,甚至对那场举世瞩目的婚礼也讳莫如深。我们只是对坐在暖阁的小几旁,守着红泥小炉,煮一壶茶,看白气氤氲。
偶尔对弈一局。他棋风稳健大气,布局深远,看似平和包容,却总能在不经意间奠定胜局,掌控全局,如同他这个人,内敛而强大。
多数时候,我们只是聊天。
他会问我北狄各部的风土人情、作战习性、内部矛盾,会与我探讨边境数千里的防线如何布防更为有利,何处可建烽燧,何处宜屯田养兵。他甚至会问起普通士卒的粮饷是否足额发放,冬日的寒衣是否保暖,受伤的军士如何抚恤安置。
他的问题往往一针见血,视角独特,提出的见解常能引发我新的思考,仿佛为我打开了另一扇看待家国天下、民生疾苦的窗户,远比局限于朝堂争斗和儿女情长要广阔得多。
在他面前,我很放松。无需刻意维持“镇北将军”的威严与强悍,无需小心翼翼隐藏女儿家的心事与脆弱,更无需扮演那个渴望被爱而不得、惹人怜惜或嘲笑的可悲角色。
我可以坦然说出对某些僵化军策的疑虑,可以流露对边关将士艰苦处境的担忧,甚至可以偶尔在棋局不利时,学着市井之徒耍赖悔一步棋,而他只是微微挑眉,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并不点破。
他让我感觉到,我首先是一个“人”,一个有着独立思想、值得平等对话、可以被认真倾听的个体,然后,才是“女将军”沈清漪。
这种被全然尊重、被真正“看见”、被认可价值的感觉,是我在过去十年里,从未在萧煜身上得到过的,甚至是在这以男子为尊的世道中,也极为罕见的。
然而,将军府的宁静终究是暂时的。长安城从来不是世外桃源。朝中的风波愈发剧烈,如同夏日积郁的厚重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预示着一场惊天动地的暴雨将至。
太子萧煜凭借大婚获得的丞相柳氏一脉的全力支持,羽翼渐丰,在朝堂上愈发活跃,开始频频插手六部事务,安插亲信。
他与摄政王萧玦之间围绕权力、政见、乃至未来朝局走向的角逐,已从最初的暗流涌动,发展到台面之上的针锋相对,到了图穷匕见的白热化程度。
我虽称病在家,闭门不出,但手中依旧握着京畿部分防务的实际指挥权,以及在北疆旧部中无人能及的潜在影响力。这使我自然成为双方极力想要拉拢、或者至少不能让其倒向对方的关键棋子。我的立场,某种程度上,可以影响力量的平衡。
太子那边率先沉不住气。
他派来的心腹内侍,几次三番吃了闭门羹后,竟试图强行闯入,被赵锋带人拦下。那内侍隔着府门,言语间仍是那种令人作呕的、高高在上的施舍口吻,说什么“殿下念及旧情,知将军身体不适,特赐良药”,什么“将军乃国之栋梁,当知良禽择木而栖之理”,甚至暗示只要我肯“幡然醒悟,效忠东宫”,往日种种便可既往不咎,将来必有厚报。
仿佛我之前的“不识抬举”只是女儿家闹别扭的拿乔作态,如今他殿下肯不计前嫌“再给机会”,我就该感激涕零、立刻为他效死力才是。
听着那熟悉的、毫无尊重的语调,我心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嘲讽。他永远学不会如何真正尊重一个人,在他眼里,人与人之间,只有利用和价值。十年光阴,未能让他了解我分毫。
而萧玦,在一次看似寻常的、伴着窗外淅沥春雨的对弈之后,他落下一子,棋盘上黑白分明,大势已定。他并未立刻看向我,目光依旧停留在纵横交错的棋枰上,仿佛随口而言,声音却沉稳有力,穿透雨声,清晰地落入我耳中:
“清漪,你看这棋盘,非黑即白,看似分明,实则方圆之间,自有万千气象,绝非一种颜色可以囊括。”他执起一枚温润的黑子,在指间摩挲,“弈棋如此,处世亦然。固守一隅,非但不能保全自身,反而可能满盘皆输。”
他缓缓抬眸,目光深邃地看向我,那眼神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这天下,很大。疆域辽阔,人心更是如此。它不应只有一种声音,一种活法。”他顿了顿,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女子之姿,为何只能困于后宅方寸之地,仰仗父兄夫君鼻息?巾帼不让须眉,亦能安邦定国,青史留名。真正的明珠,若被强行掩埋于世俗尘埃之下,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是天下人之损失。”
他没有许诺我母仪天下的后位,没有空谈什么鹣鲽情深、一世一双人,他甚至没有直接要求我表态支持他。
他只是给我描绘了一个超越个人情爱、关于抱负、关于价值、关于一个武将和一个女子能够凭借自身能力与选择,站立的最坚实、最有尊严的位置的未来。
一个可以与他并肩,共同守护这片我们同样热爱的江山社稷,实现“国泰民安”理想的未来。
他的话语,如同春雨润物,悄无声息地渗入我干涸已久的心田。与我内心那个不甘于就此沉沦、渴望真正被认可、渴望实现父亲“忠君报国”遗志的声音,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我的心,在那一刻,如同被阳光彻底照亮的旷野,清明而坚定。过往的迷雾彻底散去,未来的道路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我选择了萧玦。
不仅仅是因为那个雪夜里,他递来的那一缕温暖的松香和那句洞穿我所有伪装的知言。
更是因为,在他勾勒的那个世界里,我清晰地看到了——我沈清漪,存在的意义,远不止于一段无望的感情、一个被人轻贱的角色。我的战场,我的荣耀,我的价值,应该由我自己来定义,应该与这广袤的天下、与黎民百姓的安危福祉息息相关。
这一次,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庸,也不是为了赌气或报复。
我选择的是,一条能让我真正挺直脊梁、洗净污名、无愧于父亲嘱托、无愧于本心的路。一条或许艰难,却充满力量与尊严的路。
窗外,春雨渐歇,一道微光穿透云层。我知道,我沉寂养伤、砥砺心志的日子,该结束了。
4 玄武门血战
决定既下,便再无迟疑。我与萧玦的婚事,在一种超越男女情爱的心照不宣中,迅速提上日程。
这并非简单的婚嫁,而是两大势力的结合,是向整个朝野发出的、最明确不过的政治信号,如同战鼓擂响,宣告着最终对决的来临。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所有流程都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和远超规制的规格进行。摄政王府送来的聘礼,浩浩荡荡,绵延数里,其奢华与隆重程度令人咋舌,远超亲王定制,其中不乏只有帝王才能享用的贡品,隐隐有与东宫比肩、甚至凌驾之势,其意味不言自明。
然而,这还仅仅是序幕。真正让整个长安城,乃至整个大梁为之震撼、议论纷纷长达数月之久的,是我将军府晒妆和送嫁的场面。
作为开国元勋之后,世代镇守北疆的将门,沈家虽人丁单薄,几代男儿皆马革裹尸,但百年积累的底蕴,在这一刻才真正为世人所见识。
自我曾祖起,每代沈家子弟的军功赏赐、战场缴获、以及与西域诸国的边境贸易……累积的财富惊人,只是沈家一贯低调,秉承武人之风,不显山露水。而如今,我是将军府唯一的后人。我的婚礼,便是将军府沉寂百年后,所有荣光与力量的展示。
大婚当日,天还未亮,将军府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与往日死寂判若两地。
侍女云袖带着几名从北疆赶回来的、手脚麻利的妇人,为我穿上内务府最顶尖的绣娘日夜赶制出的嫁衣。
这嫁衣,并非太子妃那种彰显柔美的正红,而是更深沉、更威严、近乎玄色的𫄸色(注:𫄸,黄赤色,但古代有时指深青透红之色,此处引申为深沉威严的暗红色系),取“天玄地黄”之意,象征至高尊贵。
嫁衣以金线绣制翱翔九天的凤凰与象征勇武的狻猊纹样,既彰显着极致的尊荣,又暗合我武将的身份,威严磅礴,令人不敢逼视。
凤冠上的珠翠,并非寻常金银,皆是历代帝王对沈家赫赫战功的赏赐,每一颗东珠、每一块宝玉都价值连城,承载着沈家百年的忠烈与荣光。
吉时到,沉重的朱红府门隆隆洞开。
当我的嫁妆队伍从将军府一抬抬蜿蜒而出时,整个长安城都沸腾了。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百里红妆”!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仿佛要将整座城市的街道铺满。
打头的是象征着无上恩荣与权力的先帝御赐丹书铁券和象征兵权的虎符(仿制仪仗用),由两队身着玄甲、神色肃穆的沈家亲兵护送,庄重无比。
紧随其后的,是令人瞠目结舌的财富展示:
田产地契:北疆最肥沃的万亩良田,江南水乡的千顷桑园,天府之国的粮仓,长安东西两市最繁华地段乃至大梁各地的数百间铺面、码头、货栈……地契房契装满整整二抬紫檀木大箱,需要精壮汉子才能抬起。
金银古玩:并非寻常的金银锭,而是上百箱码放整齐、光芒耀眼的金砖银锭;更有前朝失传的名家字画真迹、孤本典籍、商周青铜礼器、半人高的玉山子、一人高的红珊瑚树、整张的白虎皮……每一件都足以作为传家之宝,此刻却如同寻常物品般陈列在嫁妆队伍中,琳琅满目,在日光下折射出令人眩晕的光彩。
奇珍异宝:来自西域大如鸡卵、夜间自明的夜明珠,用来镶嵌在嫁妆箱笼上;来自南海的合浦珍珠,颗颗圆润饱满,串成帘幕、缀满嫁衣;还有数不清的小叶紫檀家具、缂丝屏风、失传的古琴琵琶……应有尽有,仿佛将半个天下的奇珍都搜罗来了。
实战兵甲:最令人震撼、乃至引起朝野窃窃私语甚至暗中警惕的,是队伍中段,由我最为精锐的亲兵押送的五十辆巨大马车!上面覆盖着喜庆的红绸,但沉重车辙压过青石板路留下的深深痕迹,以及红绸下隐约露出的冰冷轮廓,分明是打造精良、闪烁着寒光的铠甲、刀剑、弓弩、盾牌!这不是装饰品,而是足以武装一支精锐营队的实战装备!这是我沈清漪的嫁妆,也是我带给未来夫君最直接的“诚意”和不容小觑的“力量”宣言。
嫁妆队伍从清晨开始出发,直到日头偏西,还未完全从将军府出来。长安百姓万人空巷,拥挤在街道两侧,围观这旷古烁今的场面,惊呼声、赞叹声、议论声几乎要掀翻天空。“富可敌国”一词,在这一刻有了最直观、最震撼的体现。这不仅仅是嫁女,更是一个强大门阀的底蕴展示,一种无声却震耳欲聋的政治宣告。
花轿行至摄政王府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
萧玦亲自在府门外迎接。他穿着同样玄𫄸色的亲王婚服,龙章凤姿,气度华贵威严。
在看到我那庞大到惊人、几乎望不到尽头的嫁妆队伍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惊讶,但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和动容。他知我心意,知我这是将整个沈家、连同我所有的力量、财富和未来,都毫无保留地交到了他的手上,这是一种超越男女之情的、最彻底的信任与托付。
婚礼仪式在摄政王府正殿举行,极为隆重,由宗正寺卿亲自主持,到场的皇室宗亲、文武百官比太子大婚时更多,规格仪制甚至在许多方面隐隐超越了当初的太子大婚,其意味不言自明。无论来宾真心假意,场面空前盛大。
然而,在这极致的喜庆与暗流涌动中,一道不合时宜的、充满怨毒与疯狂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始终钉在我的背上,即便隔着厚重的盖头,我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恨意。
我知道,他来了。太子萧煜,他终究还是忍不住来了。或许是以皇兄的身份,或许是来看笑话,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那撕扯着他内心的、复杂而痛苦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仪式完成,送入洞房前,依礼有一段夫妻共饮合卺酒,接受亲眷祝贺的流程。就在内侍唱喏、宾客准备上前道贺时,异变陡生!
萧煜再也按捺不住,他猛地推开试图阻拦他的侍卫,踉跄着冲到我们面前。
他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窝深陷,往日的风流倜傥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嫉妒、愤怒和一种被背叛的痛苦灼烧出的疯狂。
华贵的太子袍服有些凌乱,身上甚至带着一股酒气。
他死死地盯着我,特别是看到我身上那比太子妃婚服更加华贵威严、彰显着力量与地位的嫁衣,看到满堂宾客对萧玦那掩饰不住的恭维与敬畏,看到我那几乎闪瞎人眼、彰显着沈家可怕底蕴的嫁妆清单,他最后一丝理智终于彻底崩断。
“沈清漪!”他声音嘶哑破裂,完全不顾皇室体面,指着我的手指都在剧烈颤抖,“你……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嫁给他?!孤还没死呢!”
他双目赤红,像是要喷出火来,目光扫过我和萧玦紧握的手,更是刺激了他,声音陡然拔高,近乎嘶吼:“你还是孤的臣子!你竟敢穿着这样的嫁衣,带着沈家的一切,嫁给这个人!你把我……把孤置于何地?!你把我们过去十年……又当成了什么?!”
他猛地看向萧玦,又看回我,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楚和质问,甚至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意味:“清漪……你告诉我,是不是他逼你的?是不是他用权势胁迫你了?你忘了我们十年的情分吗?忘了当年在猎场……在冰河里……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嫁给别人?!”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仿佛我嫁人这件事,比他失去任何权力筹码都更让他难以接受。
或许,直到此刻,当他彻底失去,当他看到我以这样一种无比荣耀、无比强大、彻底脱离他掌控的方式属于别人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他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不仅仅是政治力量,更是那份他曾经视为理所当然、如今却追悔莫及的真心。
我平静地看着他,隔着珠帘,目光冷静无波。曾经,他一句轻蔑的话语就能让我心痛如绞,而如今,他这般失态的疯狂与痛苦,却只让我觉得可悲又可笑,心中一片漠然。
萧玦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在我身前半个身位,面色沉静,不怒自威,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周围:“太子殿下,今日是本王与清漪大婚之日,殿下若是来贺喜,本王欢迎。若是来搅扰……”他语气一顿,目光锐利如刀,扫过萧煜和他身后不知所措的侍卫,威压尽显,“就休怪本王不顾念叔侄之情,按律行事了。”
萧煜被他的气势所慑,又看到周围宾客各异的目光和侍卫们警惕的眼神,终于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后退两步。
他看看我冷漠的侧脸,又看看萧玦护着我的姿态,突然发出一阵凄厉而绝望的惨笑,笑声中带着无尽的苍凉与怨毒:“好!好!好一个郎情妾意!好一个珠联璧合!沈清漪,萧玦!你们……你们都会后悔的!今日之辱,他日必百倍奉还!”
他被侍卫们半劝半强制地“请”了出去,那疯狂而不甘的嘶吼,最终被淹没在重新响起的喜庆乐声和宾客们略显尴尬的恭贺声中。但所有人都知道,最后的遮羞布已被撕破,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洞房花烛夜,红烛高燃,滴泪成珠。
萧玦轻轻为我取下沉重的凤冠,指尖温柔地拂过我额上被沉重凤冠压出的深深红痕。他的动作轻柔而珍重,与萧煜曾经的轻蔑漠然形成鲜明对比。
“今日,辛苦你了。”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坚定。
我摇摇头,抬眼看他,烛光下他的眉眼愈发深邃:“也辛苦王爷了。”这一场盛大婚礼,亦是政治博弈的巅峰之作,是吹响最终决战的号角。我们都心知肚明。
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温暖而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目光深邃,仿佛能容纳星辰大海:“从此,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你我共担。”
我反握住他温暖干燥的手,微微一笑,心中是从未有过的踏实与坚定。
这一次,我的选择,清晰而明确。
这一场震惊天下的婚礼,不仅昭告了我与萧玦的联盟,更是彻底斩断了与过去的所有联系,并将太子萧煜最后的体面和希望,踩得粉碎。
仇恨的种子已在他心中彻底疯长,为不久后那场决定乾坤的宫变,埋下了最直接的导火索。
5 江山为聘
承平十三年的秋,来得格外肃杀,风中已带着凛冬的寒意。缠绵病榻已久的老皇帝,在经历太子大婚和摄政王娶妻这两场震动朝野的婚典刺激后,病情急转直下,最终陷入昏聩,太医院束手无策。压抑在平静朝局下的暗流,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终于到了喷发的边缘。
太子萧煜,联合权相柳氏及其党羽,再也按捺不住对那把近在咫尺的龙椅的渴望,也恐惧于萧玦日益强大的势力。
他们打着“清君侧、诛国贼”的旗号,宣称摄政王萧玦挟持圣心、勾结边将(暗指我)、意图谋逆篡位,悍然调动了其所能掌控的京城兵马、部分被收买的宫廷禁卫,在一个月黑风高、星月无光的深夜,发动了蓄谋已久的宫变!目标直指皇帝寝宫和萧玦的府邸。
杀声,如同夜枭的尖啸,骤然划破了皇城的宁静,从四面八方涌来。火光点点,迅速连成一片,映红了半个天际,也映亮了士兵们紧张而狰狞的脸庞。
我没有丝毫犹豫。
将军府尘封已久的兵器架被再次打开,那身伴随着我无数次出生入死的玄铁重甲,被我一件件仔细披挂上身。
冰冷的金属贴合着肌肤,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熟悉感。
手持陪伴我多年的镔铁长枪,我翻身上马,左膝依旧疼痛,但此刻已被昂扬的战意和坚定的决心压制。
带领着早已暗中集结、效忠于我和萧玦的嫡系部众,如同一道黑色的铁流,迎着喊杀声,直扑皇宫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屏障——玄武门!
我们必须守住这里,为萧玦在宫内稳定局势、拿到关键诏书争取时间,也为这摇摇欲坠的王朝,守住最后的法统与尊严。
玄武门下,已成人间炼狱。太子府的私兵、部分被蒙蔽的禁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来。箭矢带着凄厉的呼啸,如同飞蝗般铺天盖地,密集地撞击在盾牌上,发出“哆哆”的闷响,如同死神的擂鼓。刀剑相交的金铁之声响彻夜空,火花四溅,夹杂着垂死者的哀嚎和拼杀者疯狂的怒吼。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硝烟、汗水和尘土的味道,令人作呕。火光跳跃不定,映照着一张张或疯狂、或恐惧、或决绝的扭曲脸庞,将这场权力争斗的残酷赤裸裸地展现出来。
我的左膝旧伤,在剧烈的奔跑、格挡、劈杀和闪躲中,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移动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痛彻心扉。
冷汗早已浸透内衫,与溅上的温热血液混合在一起,黏腻而冰冷。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但我只是胡乱用染血的手臂抹去,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的战局,指挥若定。
“左翼盾牌顶住!右翼长枪手,刺!”
“赵锋!带一队人,从侧翼扰敌,分割他们!”
“弓箭手,压制墙头敌军!”
我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在混乱的战场上传递着指令。然而,我手中的长枪,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稳,都要狠!
枪出如龙,每一次刺出,都精准地找到敌人的破绽;每一次横扫,都带着一往无前、破除一切阻碍的气势。
我仿佛不再是那个为情所困、暗自神伤的女子,而是重新变回了那个在尸山血海中搏杀出来的、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镇北将军沈清漪!
我的使命,从未如此清晰——守护,守护这扇门后的社稷安危,守护那个给予我尊重、认可和未来承诺的人,守护我所选择的道路。
激战正酣,叛军后方一阵骚动,人群分开,一身明光铠、却被血迹和烟尘玷污了威仪的太子萧煜,在亲卫的簇拥下,出现在了阵前。他看到了我。
看到了在千军万马中,如同定海神针般屹立在玄武门前、指挥若定的我。
那一刻,他眼中的情绪复杂得难以形容——有难以置信,有被背叛的暴怒,有一种“果然如此”的绝望,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怨恨与嫉妒,几乎要喷出火来!
我身上的嫁衣早已换作战甲,但在我此刻的威严与力量面前,那身甲胄比任何华服都更刺他的眼。
“沈清漪!果然是你!”
一声嘶哑破裂的怒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穿透刀剑碰撞的喧嚣与垂死者的呻吟,尖锐地刺破战场上的混乱,精准地钉在我的耳膜上。
我挥枪格开一支从侧面阴险射来的冷箭,箭簇擦着臂甲划过,溅起一溜火星。
手腕一沉,枪尖顺势递出,将一个试图偷袭的叛军喉管捅穿,温热的鲜血喷溅在冰冷的甲胄上。我甚至没有回头,只听声音便知,是他来了。萧煜。
我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投向声音来处。只见火光映照下,一身明光铠却已沾染大片污血与泥泞的太子萧煜,在几名忠心死士的簇拥下,状若疯狂地冲杀到了阵前。
他发冠歪斜,几缕散发被汗水与血水黏在额角,那双曾经风流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布满血丝,充斥着一种被背叛、被逼到绝境的、近乎癫狂的怨毒。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你这个背主忘恩的贱人!”他挥舞着长剑,剑尖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指向我的鼻子,“孤早就该看出你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枉费孤这些年对你的信任和提拔!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投入萧玦的怀抱,来对付孤吗?啊?!你就这么恨我,要帮着外人来夺我的江山?!”
他的声音因为持续的厮杀和滔天的怒火而异常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烈的嫉妒和难以置信的痛苦。他试图用最恶毒的语言打击我的士气,瓦解我的意志。
“你忘了当年皇家猎场!是谁从猛虎的血盆大口下把你救出来的?!忘了你父亲战死沙场后,是谁力排众议,顶着满朝文武的非议,破格提拔你一个女子继承镇北将军之位,让你不至家族倾颓?!忘了这十年,是谁在你身边,与你并肩……”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质问,“十年!整整十年相伴的情分!沈清漪,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你这个冷血无情、蛇蝎心肠的毒妇!”
他的话语如同毒液,泼洒在这血腥的战场上。周围拼杀的士兵,无论是叛军还是我方将士,动作都不由自主地慢了一瞬,竖起了耳朵。这些陈年旧事,经他之口说出,带着扭曲的控诉意味。
我格开一名趁机扑上的敌兵,手腕一抖,染血的枪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滴滴血珠洒落在焦黑的地面上。
我没有立刻反驳,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他那双因嫉妒和愤怒而彻底扭曲的面容。
战场上的火光在我玄铁盔甲上跳跃,映亮我沾满烟尘与血渍、却异常冷静的脸庞。
周围喧嚣依旧,但以我们二人为中心,仿佛形成了一片诡异的寂静区域。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于此。
我开口了,声音并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奇异地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嘈杂的力量,清晰地传入他和周围每一个竖着耳朵的将士耳中,字字清晰,如同寒冰坠地:
“殿下,” 我语气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臣,从未背主。”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或疑惑、或动摇的面孔,最终重新锁定萧煜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顿,声音陡然提高,掷地有声,仿佛每一个字都要用尽全身力气,刻进这血色弥漫的夜晚:
“臣之心,所忠诚的,从不是哪一个人的私恩厚禄,而是这大梁的万里江山社稷,是这天下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臣手中这杆枪,饮过敌人的血,也守护过无辜的魂,它只为护国卫民而战!为边境安宁、为天下太平而战!”
我的声音带着久经沙场磨砺出的铿锵之力,在夜空中回荡:“它,从来就不是任何人争权夺利、满足一己私欲的工具!更不是殿下您,用来铲除异己、巩固权位的——杀人利器!”
“你……!”萧煜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嘴唇哆嗦着,想要打断我。
但我没有给他机会,语气陡然转冷,如同这秋夜骤然降临的寒霜,带着彻骨的含义和决绝的意味,手中长枪枪尖微微抬起,虽未直指他,但那冰冷的锋芒却无形中锁定了他的方向:
“至于您口口声声所说的,私人恩情……”
我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萧煜和所有知情者的心上:
“早在你视我付出如草芥,轻蔑辱我‘只配擦剑’之时;”
“早在你明知我旧伤彻骨,却让我拖着残腿千里献捷,反嫌我‘冲撞喜气’之时;”
“早在你将我十年赤诚、沙场浴血,视作理所应当、甚至践踏成泥之时——”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尽管那感觉早已微弱,声音冷硬如铁:
“你与我之间,那点微不足道的私恩,便已恩断义绝,两不相欠了!今日战场相见,只为公义,不为私怨!”
“强词夺理!一派胡言!”萧煜被我这番毫不留情的话彻底激怒,脸色由青转紫,气得浑身发抖,几乎握不住剑。他周围残存的死士也面露惶然。
他还要再骂,试图用更恶毒的语言挽回颓势。
但就在此时——
异变陡生!
玄武门高大的城楼之上,毫无预兆地亮起了无数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瞬间将城门上下照得亮如白昼!一股肃杀而庄严的气氛,压倒性地笼罩了整个战场!
决定胜负的一幕,到来了!
玄武门高大的城楼之上,毫无预兆地亮起了无数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将城门上下照得亮如白昼!火光中,一面巨大的、象征着皇权与法统的明黄色龙旗,被高高竖起,迎风猎猎作响!
所有的厮杀声,在这一刻,都不由自主地停滞了一瞬。交战双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
只见城楼最高处的垛口后,摄政王萧玦的身影巍然出现。他并未穿着铠甲,而是一身庄重肃穆的亲王礼服,玄衣𫄸裳,衬得他面容如玉,气度如山岳般不可撼动。
他手中高高举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在火光照耀下,那绢帛上的朱红玺印,刺目惊心!更引人注目的是,萧玦的身侧,竟站着侍奉先帝几十年的内务总管大太监高无庸,他手中捧着的,正是传国玉玺!
萧玦目光如电,扫过城下混乱的战场、无数惊疑不定的面孔,朗声开口,声音沉稳、恢弘,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肃静!跪听陛下诏书!”
一声令下,忠于萧玦的将士率先跪倒,叛军阵营中一阵骚动,许多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跪下,战场出现了诡异的寂静。
高无庸上前一步,展开手中另一卷更加古旧、颜色更深的明黄绢帛,用他特有的尖细却清晰的嗓音,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以凉德,嗣守丕基,三十年于兹矣。宵旰焦劳,惟恐上负祖宗,下负黎庶。然天命有常,朕今疾遽弥留,恐不及别,特兹遗命,付于内阁及诸王公卿,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皇太子萧煜,朕之嫡子,幼而聪敏,朕尝寄予厚望。然其年长以来,失德彰闻: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窥伺君父,无所忌惮;私挪军饷,以充用度;亲近群小,疏远贤良;更兼性情暴戾,刻薄寡恩,难乎众望!朕屡加教诲,怙终不悛。若付以神器,必致社稷倾危,苍生罹难。如此不肖,岂堪承继大统?”
“着,即废萧煜为庶人,圈禁宗正寺,非诏不得出!柳氏一族,交通宫禁,把持朝纲,罪同谋逆,一并革职拿问,依律严惩!”
诏书至此,叛军阵营已是一片哗然,军心彻底动摇!太子罪状被公之于众,法理已失。
高无庸略顿,深吸一口气,声音更加高昂,宣读那石破天惊的最后决定:
“朕之皇七弟、摄政王萧玦,乃先帝幼子,朕之同父幼弟。仁孝性成,聪明天纵,文韬武略,深肖朕躬。平日佐理政务,公正廉明,宵旰勤劳,众卿共睹。值此国本动摇之际,为江山社稷计,为天下苍生计,朕深思熟虑,惟有‘兄终弟及’,方可定乾坤、安民心、保宗庙!”
“皇七弟萧玦,人品贵重的,宜承大统。着册为皇太弟!”
“内外文武群臣,其同心辅佐,协心同治,以保我大梁万世之基。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遗诏宣读完毕,城上城下,一片死寂。唯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风声呜咽。这份遗诏,不仅废黜了太子,更以“兄终弟及”的非常之法,明确传位于皇弟萧玦,理由充分,掷地有声!
这是皇上在清醒时,为防万一,留给萧玦的最后、也是最合法的杀手锏,彻底剥夺了萧煜的所有正当性,赋予了萧玦登基无可辩驳的法理依据!
随即,不知是谁率先扔下了手中的兵器,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叛军阵营中,丢盔弃甲之声此起彼伏!军心,在真相和绝对的法统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忠于萧玦的将士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震天,彻底压过了残余的抵抗。
萧煜呆立在原地,面如死灰,喃喃道:“不可能……父皇……你怎么能……传位给他……我是太子啊……” 他彻底崩溃了。几名御前侍卫冲上前,轻易地将其拿下。
他被拖拽着经过我面前时,猛地抬起头,披头散发,龙袍上沾满污泥和血污,那双曾经骄傲的桃花眼里,此刻只剩下疯狂的怨毒和彻底的绝望,他死死地瞪着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如同困兽般的嘶吼:
“沈清漪!你这个贱人!你不得好死!孤……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不会——!”
我漠然地看着他如同丧家之犬般被拖走,那张曾经让我痴迷、让我心碎的脸,此刻再也激不起心中半点涟漪。
喧嚣、呐喊、求饶声渐渐平息,战斗结束了。宫人们开始沉默而迅速地提着水桶,冲刷着满地暗红色的、黏稠的血迹。
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杂着硝烟和秋夜的凉意,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散,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夜晚的惨烈与……一个时代终结、另一个时代的新生。
6 新帝登基
老皇帝在经历了玄武门惊变的刺激后,油尽灯枯,于宫变后的第三日傍晚,在龙榻上溘然长逝。
遗诏公告天下,明明白白地废黜了前太子萧煜,传位于皇太弟、摄政王萧玦。
国不可一日无君,新帝登基大典紧锣密鼓地筹备,定在半月之后,改元“昭熙”,寓意光明与新生,天下同沐恩熙。
登基之日,天公作美,碧空如洗,秋高气爽。
庄严肃穆的太极殿前,旌旗招展,仪仗森严,盔明甲亮的御林军肃立如林。
文武百官身着崭新的朝服,按品级肃立在汉白玉铺就的广阔广场和巨大的殿宇之内,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紧张、敬畏、期待与新生的气息。
我站在所有官员的最前方。
身上穿的,并非传统后妃的凤冠霞帔,也非普通女官的制式宫装,而是一身特赐的、独一无二的朝服。
它由萧玦(此刻应称昭熙帝)亲自参与设计,完美融合了武将的威严与皇家的尊贵。
玄色为底,庄重深沉,金线绣着象征武勇与安邦的狻猊瑞兽,同时又融入了皇家的云纹与宽袖设计,彰显着无上的荣耀与特殊的地位。
这身衣服,比当年萧煜“赏赐”的那套试图羞辱我的湖蓝色软烟罗宫装,不知要合身、贵重、有意义多少倍,它象征着我的功绩,我的价值,我被以一种最郑重、最独特的方式承认和接纳。
吉时到,钟鼓齐鸣,礼乐高奏,庄严肃穆。昭熙帝萧玦身着繁复庄重的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珠玉遮面,却掩不住那份天生的帝王威仪与掌控天下的气度。
他一步步完成祭天、告祖、受玺的盛大仪式,步履沉稳,如同山岳移动,每一步都踏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终于,他走向那至高无上、雕琢着九条金龙的御座。那龙椅在晨曦中闪烁着冰冷而诱人的光芒。
山呼“万岁”之声如同海啸般层层涌来,震得人耳膜发麻,象征着皇权的正式交接与巩固。群臣跪伏,场面恢弘。
按照礼制,接下来,新帝应当转身,稳稳地坐上那象征天下权柄的龙椅,接受百官的朝贺,然后礼成,开启新的纪元。
然而,他没有。
在万众瞩目之下,在礼乐余音袅袅、群臣跪拜未起之时,他缓缓地、却异常坚定地转过了身。
旒珠轻晃,他的目光穿越了丹陛下重重躬身的身影,精准无比地,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沉静,深邃,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温柔、决意与一种开天辟地般的勇气。
然后,在满朝文武惊愕、疑惑、甚至带着几分骇然与不解的目光注视下,他迈开了脚步。
一步,两步……他竟一步步走下了那九级象征着至高无上、凡人不可轻易逾越的丹陛!
御阶之下,群臣自动分开一条道路,人人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他径直走到我的面前。
我依着礼制,下意识地便要屈膝,行臣子大礼。这是规矩,是体统,是千百年来不变的法则。
可是,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先一步稳稳地托住了我的手臂,阻止了我下跪的动作。那力道温和却不容抗拒。
整个太极殿,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而极致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二人身上,充满了震惊与茫然。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更是让所有人惊得魂飞魄散,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梦中,见证了亘古未有的奇景。
昭熙帝萧玦,大梁朝的新帝,竟在天下臣民(的代表)面前,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举动——他微微俯下身,伸出双手,极其轻柔地,撩起了我朝服那绣着狻猊瑞兽的、象征着我武将身份的衣摆下裳。
动作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珍视与一种打破常规的决绝。
衣摆掀起,露出了我左边膝盖上那道狰狞的、扭曲的、记录着无数次沙场征战、冰河潜伏、玄武门血战的旧伤疤。
那是屈辱与荣耀交织的证明,是我半生的写照。
它暴露在殿内明亮庄严的光线下,暴露在百官或惊骇、或同情、或不解的目光中。
紧接着,萧玦从他那宽大的帝王袖袍中,取出了一卷明黄色的布帛。
那布料的颜色、织就的精致龙纹……分明是唯有天子才能使用的、龙袍的衣料!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在无数道震惊的目光注视下,他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将那无比珍贵、象征着无上皇权的龙袍一角,开始一圈一圈,细致地缠绕在我那布满伤疤、见证了一切苦难与选择的膝盖上。
明黄的绸缎,柔软而耀眼,衬托着扭曲的、深色的疤痕,形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打败传统的、极具象征意义的画面。
他抬起头,旒珠后的目光灼灼,如同最璀璨的星辰,里面没有了往日身为摄政王时的沉稳算计,只剩下全然的、滚烫的、毫不掩饰的赤诚与承诺。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得可怕的大殿中,每一个字都如同玉磬轻击,掷地有声,深深地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也刻进历史的记忆里:
“清漪,”
他唤我的名字,不是沈将军,不是爱卿,而是“清漪”。亲切而郑重。
“这万里江山太重,朕一人独坐,未免太过冷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群臣,最终又落回我脸上,带着一丝浅淡却真实的笑意,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也太过……孤寡。”
“朕曾说过,你的膝盖,该抵着江山社稷,而非虚妄无情之物。”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帝王的决断与不容置疑的承诺,响彻大殿:
“今日,朕便分你一半!”
“从此以后,你我并肩,共掌这天下,”他的目光与我紧紧相缠,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仿佛在立下永恒的誓言,“才不算……孤家寡人!这天下,也才能真正海晏河清,共享太平!”
我看着膝上那抹耀眼夺目的明黄,柔软的布料贴着皮肤,传来他掌心的温度,一直熨帖到心底最深处,将过往所有寒冰都融化成了汩汩春水。
我抬起头,毫无畏惧地迎上他毫无保留的目光。不需要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信任,托付,尊重,还有那在并肩战斗中悄然滋生、此刻已然明了的深情,都在这一眼之中。
殿外,不知何时,连日阴霾散去,灿烂的阳光穿透云层,透过巨大的殿门,洒下万丈金光,将整个大殿映照得一片辉煌,也为我们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边。
原来,真正对的人,从不会折损你的翅膀,不会践踏你的尊严。他看得见你的伤痕,懂得你的价值,会为你扫清前路荆棘,然后,在万众瞩目下,亲手将你捧上与他并肩的位置。
共享这世间至高荣光,也共担这天下最重的责任。
山河为聘,天下为证。我的战场,从边关到朝堂,最终抵达这权力之巅。
而这一次,我握住的,不再是虚幻的泡影和冰冷的嘲讽,而是实实在在的、温暖而有力的未来,一个由我们共同开创、充满希望的未来。
(全文终)